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後院起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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後院起火

時府正院住著當家主子,自打生病一直在床上躺著,花甲之年,這位曾經為東祁立下戰馬功勞的鎮國公如今只能臥床迎來六十大壽。

壽誕非常隆重,炮竹聲從早上劈裏啪啦放個沒完,大門口甚至有舞獅助興,吸引大片百姓圍觀稱讚。

然而熱鬧似乎與鎮國公格格不入,此刻房屋裏冷清一片,臥病的床上擺放著食案,食案上放了一碗看不出是魚是菜還是肉攪碎成面糊狀的食物。

鎮國公久病吃藥,牙齒幾乎快掉光了,無法正常咀嚼,只能吃些流水狀的食物;生活亦不能自理,飲食起居必須由伺候多年的老仆和婢女服侍完成。

譬如現在,花甲老者在老仆人的攙扶下坐起身,婢女則一勺勺地給他餵食。鎮國公味同嚼蠟吞咽著,目光卻穿過婢女,直勾勾落在下首。

下首也有兩張食案,雞鴨魚肉參湯俱全,左右分別坐著兩位年輕男女,正是龍鳳姐弟時蕪晴、時無度。

祖父如炬的目光壓力下,時蕪晴一頓飯吃得是小心翼翼,如履薄冰;時無度迥然不同,他大口吃肉,大口喝湯,絲毫沒有因為這裏是鎮國公的屋子而露出膽怯之意。

鎮國公微微瞇眼,今日壽辰,他這個壽宴的主人卻無法出席,趁賓客尚未上門祝賀,便叫了孫子孫女陪他用膳。

放在平常,時無度興許不會答應,但拗不過阿姐心軟,即使再不情不願也還是來了,表面看似不以為然,動作卻出賣了他。

鎮國公骨瘦如柴,唯一雙眼睛犀利似老鷹,像是要把屋內唯二的孫子孫女穿透。

望著悶聲不吭只顧吃飯的時無度,無時不在用行動表達他的冷漠疏離,老人在心裏冷笑一聲。

他沒有即刻發作,等食案撤下,時無度起身要走,老人猝不及防地開口:“瞧你急匆匆的樣子,難道晚走一步我會吃了你?”

身形修長的男子立定,面無表情回眸望了老人一眼,沒有回答。

鎮國公輕蔑哼道:“你不說我也清楚,你早就盼望我死了,對吧?”

時蕪晴玉容煞白,忙不疊替胞弟解釋:“祖父,子義他不是……”

鎮國公大吼:“閉嘴!這哪裏有你說話的份兒!”

時蕪晴被訓斥得羞愧低頭,她還想再說些什麽,一只手臂攬在身前,將她護在了身後。

臥床的老者看著姐弟倆互幫互助,眼神愈發冰冷,滿是皺紋的臉耷拉往下,有些猙獰,有些可怖。

“國公爺,為了您的身體安康著想,謹記醫囑,切莫動氣。”時無度站在阿姐身前,恍惚回到小時候,面前的老者康健氣盛,僅僅因為姐弟倆沒能及時回話或是不經意間露出的一記眼神,鎮國公便要動用家法。

那時的神情就和現在臥床的老人一模一樣。

令時蕪晴害怕,令時無度厭惡。

鎮國公滿意孫女的反應,但孫子一如既往的反應令他十分不喜,他陰沈沈繼續追問:“你說!是不是期盼我趕緊死了,好掌管時家,萬事遂意!”

雙方僵持,房屋內的氣氛霎時變得暗沈,一道無形的墻夾在中間,有生之年不可能破裂。

時無度冷冷凝著鎮國公,從前他只能仰視對方,長大後,他再無需仰視對方。

從前他不會屈服,長大後,更不會屈服。

於是輕笑著道出實情:“國公爺,我真心希望你能活下去,如此,我的婚事不必再耗上三年,最遲明年我便能完婚。”

話音稍頓,他盯著老人的眼睛,一字一句說著:“所以,您可一定要長命百歲,最好能親眼看著孫兒與您最不喜歡的孫媳成婚。”

一句話氣得鎮國公捶胸頓足,他隨手拿起床畔的藥盅扔出去,咬牙切齒:“有我在,你休想得償所願。滾!滾出去!”

得到這句話,時無度毫不猶豫帶著時蕪晴離開。

遠遠地將正院甩在身後,驚魂不定的時蕪晴才終於能緩和氣息,慢下腳步和胞弟說話。

“子義,你沒事吧?祖父他其實……”時蕪晴欲言又止,想了想還是轉移話鋒,“他的話可千萬別往心裏去。”

時蕪晴照料祖父的時間更久,女子心細,直覺告訴她祖父思念兒孫,只是作為長輩,大抵不會輕易向晚輩服軟,尤其是冥頑不靈的鎮國公,強勢業已成為習慣。

習慣不容易改變,鎮國公爺不會低頭,而完美承襲了祖父和阿耶的時無度,就更不可能低頭服軟了。

年少的過去宛如巨大的陰霾籠罩這兩位龍鳳姐弟,時蕪晴深谙胞弟與祖父的隔閡,正如她也未能真正放下,遂放棄說服的念頭。

時無度:“阿姐寬心,我不會在意他的氣話。”

時蕪晴頷首,細算時辰,賓客快要上門,便道:“我先去門口招呼客人。明月公主的馬車就要到了,子義你也趕快去吧。”

臨走前不忘叮囑:“別忘記換件衣服。”

用飯前,端菜的婢女不小心將參湯灑在時無度左袖上,留下一灘汙漬。

本想即刻回去換衣,但鎮國公不甚在意,況時無度也不想阿姐一個人留在正院,遂斷了念頭,將就穿到現在。

經時蕪晴這麽一提,時無度看著左袖上的汙漬,右手下意識扯著衣襟,心想是該換下了。

這身衣服穿得他不甚舒服,不久前脖頸好似被繩索勒住的,他偶爾喘不上氣。

在正院不甚明顯,回去的路上頸間被緊勒的感覺更甚,呼吸也漸發急促。

時無度加快步伐,不知覺間額頭布滿細汗,玉面生熱,眼前漸發朦朧。

心裏只想趕快褪去身上這件衣服,再用冷水清醒神智,賓客在即,縱有疑惑,眼下不得馬虎。

回到東院,時無度的大腦也開始變得混沌,未能察覺院裏的異樣。

回到房間,記掛著更衣洗漱,時無度對門口小廝吩咐一句備冷水後,便不管不顧地翻開衣櫃,隨意取出一件圓領袍。

不耐地扯開衣襟,時無度斂眸,這才發現身體全是汗,胸膛泛起淡淡的紅色,體內氣息逐漸紊亂,內裏仿佛有一團火焰在燃燒,沿著血液流向五臟六腑。

眼前朦朧之態愈發嚴重,時無度頻頻搖頭,揉著眉心,可惜視線並未有好轉跡象。

他有些站不穩,踉蹌退後兩步坐在床上,大口大口地呼吸,吐出的熱氣像水燒開的蒸霧沸騰。

異樣感遠遠不止這些,時無度開始頭暈目眩,他用力地咬唇試圖讓自己清醒,效果猶如隔山打牛。

“吱呀”,門開了。

以為是送冷水的小廝,時無度恍惚看到了希望,道:“把水放下,出去。”

一開口,嗓音沙啞低沈,蘊含掩藏深處的渴望。

時無度猜測自己可能吃錯了東西,譬如鹿血之類,可當他聽見這個院子裏不該有的聲音時,意識到不對勁。

“世子,奴婢服侍您歇息吧。”

身後傳出女子的聲音,時無度回眸,用尚存的理智看清來人的容貌。

進來的不是小廝,而是婢女。

時無度不久前剛剛見過,正是不小心把湯汁灑在他胳膊上的那位,鎮國公院裏的女使,有幾分姿色。

見到此人,時無度才明白是哪裏出了問題。

在正院用的那頓飯,有問題。

婢女見世子的神態,便知已經起了藥效,三兩步上前,開始一顆一顆解開上衣的扣子。

“世子,您既然覺得不舒服,還是奴婢來服侍您吧。”

“滾!”時無度低吼,伸手直接推開了對方。

藥力沖擊全身,自下而上,這一推,他自己也崴倒在床上。

很快就掙紮著起身,走向門外,然而無論如何搖晃,門始終無法打開。

時無度咬牙,握緊拳頭揮向木格,身後的婢女連忙阻止他。

“世子,您別再掙紮了,您是出不去的,這院子裏裏外外都被國公爺派人圍住,奴婢知道您不願,可奴婢也是迫不得已。”

“別讓我說第二遍,滾!”時無度一掌劈在她的肩膀,眼看著婢女倒了下去,不知怎的,很快又出現在身邊。

不依不饒,步步逼近,衣襟大敞,隨著步伐輕搖輕晃。

她抓起時無度滾燙的手腕向自己貼近,並解釋道:“世子,您的動作越大,外面的人便聽得更清楚,外面不久便會有上百個客人在,世子,孰輕孰重,您比奴婢更為清楚。”

神智不清的時無度不明所以,鎮國公有無數個機會可以下手,為何偏偏選在了今天。

當聽到婢女的解釋那一刻,他恍然大悟,隨即嘲諷一笑。

必須是今天。

鎮國公從一開始就不同意他和秦相思的婚事,無數次惡語相向,時無度充耳不聞。

想著他行將就木,只能將不滿帶入到棺材裏。

卻不想,鎮國公為了攪黃他的婚事,可謂煞費苦心,連自己的壽誕都能利用,並親手毀掉。

人多眼雜,今日東京有頭有臉的朝臣勳爵齊聚時府,消息只會越滾越快。

今日這一局,時無度若奮力抵抗,迎來外人,想來無需過夜,他與婢女茍且一事就會傳入宮中。

時無度若一眼不發,只怕翌日鎮國公也會親口告訴聖上此事。

無論哪一種,結局只有一個:聖上大怒,斥責時無度品行不端,然後下旨與明月公主的婚事作廢。

當初為了與秦相思定親,時無度堵死聖上不允的所有可能性,如何都想不到,自己會後院起火。

燃燒這把火的還是個臥病不起的老人,當初為了名望殘害他人,如今又為了私心不惜毀掉當初殘害他人才費心得來的名望。

時無度拼盡全力推開潮水般湧上的婢女,心想:人之將死,其言也善。

可為什麽,鎮國公不在此列呢。

思及此,時無度眼神渙散,婢女的影子忽然變成三道,怎麽也無法對焦。

但很快,他就察覺到,不是自己眼神出了問題,而是進來的婢女正好三人。

呵,鎮國公果然瞧得起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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